陛下瘋魔(十四)

似錦:

21.


蕭景琰回宮之後,將自己關在養居殿裡,不吃不喝不睡不見任何人,至隔天仍然如此。魯敬無法,只能將陛下一行人至梅宅一事通盤告知靜太后,太后便將蒙摯列戰英言豫津三人召來詢問。


「昨日眾卿陪同陛下至梅宅,可發生何事?」


只見蒙摯、列戰英相視一眼,復又低頭躬身,似乎打定主意不開口。靜太后琢磨著這兩人知道實情反而有所顧慮,便遣退二人與左右,獨獨留下言豫津。


「豫津,你說吧。」


「臣不知從何說起。」


「無妨,就說你看到的。」


言豫津靜默。其實他昨日從梅宅回宮後,曾逮到機會詢問蒙大統領與列將軍,但二人始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加上親眼所見在梅宅發生的衝突,令他深信大年初六那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會是什麼呢?蘇先生重傷、陛下長角,他愈推敲愈心驚,整夜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片刻之後,言豫津怯怯開口,語氣略急:「前晚大理寺暗衛來報蘇先生已醒,昨日一早我便將此事回稟陛下,陛下即刻命我等三人隨他至梅宅。陛下在蘇先生房裡待了很久,後來他們兩人似乎發生爭執,藺少閣主第一個衝進去,也把陛下請了出來。最後,藺少閣主對陛下說蘇先生怕他,請陛下過一陣子再去。」


聽到此處,靜太后感到胸口一陣發疼。


「然後呢?」


言豫津抬頭,欲言又止,一雙手交握得死緊。


「但說無妨。」


「回稟太后,微臣看到的就這麼多了。我實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陛下交辦的我也只能盡力去做。但是,太后娘娘…」言豫津紅了眼眶,「蘇先生怎麼可能怕陛下呢?他可是林殊哥哥…」


靜太后聞言,忍不住落淚,用拳頭一下一下捶著胸口像是一口氣堵著似的,自言自語道:「做孽、真是做孽…」


言豫津頓時恍然大悟,臉色煞白,「怎麼會…」


半晌,靜太后深吸口氣,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對言豫津交代:


「陛下的事,幸好眼下知情的人還不多,哀家會盡快想出辦法,豫津你暫時還是照陛下吩咐的去做吧。」


「是。」


「且慢,暗衛現在的編制是?」


「回稟太后,暗衛目前分做早中晚三班,每班各六名,布於梅宅周圍防衛,交班或有狀況時來報。」


「以防衛之名行監視之實吧,陛下這是…」靜太后搖頭,思忖片刻後對言豫津下了懿旨:「即刻起每班暗衛留下二名即可,任務照常。」


「但陛下那裡…」


「陛下若問起,就說是哀家的意思。」


「微臣遵旨。」言豫津如獲特赦告退了。


靜太后一人坐在案前,以手扶額,眉頭深鎖。不久,貼身侍女小梨來報,說皇后與皇子前來請安,終於令她打起精神欣喜地迎接兩人,將小皇子抱個滿懷。


「皇祖母,您看孫兒的花燈,漂不漂亮?是孫兒自己做的。」小皇子邀功似地將手裡大大的金魚花燈舉得老高。


「漂亮、漂亮,皇祖母的孫兒最厲害了。」靜太后寵溺地摸摸小皇子圓嘟嘟的臉蛋,抬頭見皇后似乎有話要說,便哄著小皇子隨小梨到殿外去玩。


「今天初幾了?上元節就快到了嗎?皇后看哀家這記性,竟還沒開始準備過節的事情…」靜太后一面招呼皇后坐下,一面感歎著。


「無妨,若非小皇子提醒,臣妾也都忘記了呢。所幸還來得及,前幾日臣妾便趕緊命宮人布置了,給皇室宗親的請帖也已發出,就等上元節那天,母后與大家一起同樂。」


靜太后回想了一下,果然這兩天在宮中已掛起各式燈籠,宮人們似乎也忙碌許多。若非發生那件事分散了心神,怎麼會沒注意到…思及至此,靜太后溫煦的笑容染上一絲陰翳。這等心思皇后柳氏自然清楚,她見殿內侍女現皆立於遠處,便從袖中取出一木匣,遞給靜太后。


「臣妾今日前來,是有一事與母后商量。這物先請母后看過。」


靜太后接過打開一瞧,是二枚鎏金銅環,約有成年人的掌心大、小指粗。


「前二天,小皇子說皇上戴著牛角,就要配牛鼻環,臣妾故而有所啟發,便命人做了這對手環。」皇后低聲解釋,有些緊張,「上元節過後便開朝復印,到時文武百官面前…難保無人發覺。雖然怪力亂神之事不可信,但皇上那東西已非尋常手段能解決,臣妾尋思著也許是心病所致,所以…也許能請那位先生試試…」


雖然柳皇后說得顛三倒四臉紅心虛,靜太后倒也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內心激動不已。


「皇后大度。」


「臣妾只是克盡職責為皇上分憂解勞罷了,皇上安康,方為大梁之福。」柳氏想起那天在這宮裡見到的,那名半死不活的清俊男子,忍不住打個冷顫。為了大梁蒼生,為了後宮安寧,只好繼續讓蘇先生犧牲了。


靜太后哪能體查得到柳氏於事發後內心的諸多轉折,她撫著那對手環良久,終於首肯。


 


22.


十三日上午,冬日暖陽露臉,斜斜照進屋內。梅長蘇在榻上躺得乏了,便由飛流攙著,試著走上幾步,直到外間小廳才忍不住倚在案邊以減輕痛楚。


飛流取來毛氅覆於梅長蘇腿上。他心疼蘇哥哥受傷,又直覺蘇哥哥不快樂,尤其在水牛來過之後,便抬頭認真說了句:「回去。」


梅長蘇拉好毛氅,淡淡一笑,揉揉飛流的頭,說:「蘇哥哥就住這裡不走了,飛流要回琅琊閣,或是跟蘇哥哥一起住,都好。」


「自然是與我一起回琅琊閣了,你這沒良心的,別趁我不在就想拐飛流。」藺晨的油腔怪調從外頭傳入,與蒙摯一起進了屋。


蒙摯一進屋便直見梅長蘇,臉上笑意頓時收回,說道:「小殊你在這裡做什麼?快回去躺好。」


梅長蘇見了蒙摯,聯想起那時的事,心中一陣慌亂。


「蒙大哥怎麼來了?」


「不就是來看你嘛,傷得那麼重還起來。」蒙摯大剌剌的講著,也不管梅長蘇紅了臉皮而藺晨瞇起眼睛。


「我都躺多久了,也該起來活動活動。」


梅長蘇等蒙摯喝過茶,才低聲說道:「蒙大哥,當時多謝你…」


這反而換蒙摯老臉一紅,趕緊大手一揮,把梅長蘇的話擋回去。「哎!不說這個。」他把手掌放回膝上,「前兩天知道你醒了,我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可是陛下說要來,我們不敢攔他,把你嚇著了吧,真是很對不起。」


「這跟你無關。」


梅長蘇勉強露出笑容,在蒙摯與藺晨眼裡卻是比哭還難看。兩人相視一眼,蒙摯便清清喉嚨,把方才在庭院裡與藺少閣主商量的事情說給他聽。


「小殊,雖然這幾年我很想念你,見你還活著也真的高興得不得了,巴不得你就真的住在金陵,但是現在這樣…聽我一句,你還是離開吧,對你比較好。陛下也許會氣一陣子,時間久了也就沒事了,畢竟你還活著嘛。」


勸他離開這種話,這幾天他聽得多了,無論是黎綱甄平照三餐講,或是飛流,或是藺晨酒後故意露出的刺探。他瞟向藺晨,問道:


「這是蒙大哥一人的意思,或是你唆使他的?」


藺晨怪叫起來:「沒良心的竟然懷疑我,我要是叫你走會找別人來當說客嗎?這可是大統領一片肺腑之言,這也能怪到我身上!」


「是呀是呀,小殊你別誤會少閣主,我只是剛剛問過少閣主能不能跟你說這個而已。」蒙摯趕緊澄清。看他急得滿頭汗的模樣,梅長蘇心生暖意,神情跟著輕鬆許多。


「我知道,蒙大哥別緊張。」


但是蒙摯瞪大眼睛,更認真地說:


「小殊,我是說真的,你要走就趁早。你這宅子四周的暗衛現在撤走一大半,看守得沒那麼緊了,你快叫黎綱他們安排一下,定能不被暗衛發現。」


「暗衛怎麼被撤了?」


「是太后令言小侯爺撤的,昨天被皇上知道了,跑到芷蘿宮去朝太后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景琰怎能這樣!」梅長蘇握拳,把毛氅緊緊攥在手裡。


「所以說,你要走就快走,我盡可能幫你擋一擋。你也知道皇上現在那個樣子,要是真的發起狂來把你綁進宮就來不及了。」


「就是。你考慮考慮吧。」藺晨頻頻點頭幫腔,「我過兩天也得回琅琊閣了,趁現在離開,藏身處什麼的我還能好好安排打點。」


不諱言,梅長蘇那瞬間的確動搖了一下。若是馬上準備離開,憑面前幾人的本領確能瞞過編制鬆散的暗衛耳目,就算只爭取到一點點時間,也足以讓他消失在金陵城的人流裡,可是,這麼一來,他此番回來有何意義?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梅長蘇低頭看看自己緊抓毛氅的雙手,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地說:「蒙大哥,景琰這樣,我不能走…我能應付的,你不用擔心。」


「可是…」


蒙摯與藺晨突然覺得背後一股惡寒,還沒轉頭去看,飛流便朝著門口脫口而出:「水牛!」


武功高強的三人,頓時都覺得自己的脖子冷颼颼的,腦袋被端了八成就是這種感覺。藺晨誇張地歎著氣,才二日不見,這牛魔王的功力見長,真令人欲哭無淚。


蕭景琰站在門口,等著興風作浪的二人與飛流離開後才進屋,站在梅長蘇面前擋住了天光。


「你要應付我什麼?」蕭景琰赤紅又狂亂的眼神,張狂地纏著梅長蘇。


「沒什麼,說說罷了。」梅長蘇搖頭,示意他坐下,「你別跟他們計較。」


蕭景琰直勾勾盯著梅長蘇,想從他臉上找出所謂的「說說罷了」究竟有幾分真假,但馬上想起這個人若鐵了心瞞他,他就算花上一輩子也察覺不到真相。好一會兒他才收回探尋的眼神,此時梅長蘇才得以放鬆暗暗喘了好幾口氣。


「你的傷還沒好,在外面做什麼?」蕭景琰伸手把梅長蘇腿上的毛氅往上拉一些,但梅長蘇以為蕭景琰要碰他,下意識往內縮了一下,這小動作落在蕭景琰眼裡,心酸得要命。


「天氣不錯,就出來看看。」梅長蘇低眉,撫順毛氅上的毛流,又抬頭細細看了蕭景琰嚴峻的眉眼好一會兒,問:「景琰,你多久沒睡了?」


「我沒注意,好幾天了吧。」蕭景琰搖頭表示不想繼續討論這件事。然後,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放在梅長蘇面前打開來,是皇后交給靜太后的那雙手環。


「這是做什麼?」


「還不是為了我頭上這鬼東西嘛,他們大概想著如果再無效,就要給我貼符了。」


牛鼻環是吧,梅長蘇拿起一個手環置於掌中,噗一聲笑出來,「你想要我怎麼做?總不能真的掛你鼻子。」


蕭景琰心頭一動,但沒跟著笑。他把左手伸到梅長蘇面前,語氣不容拒絕,「幫我戴上。」


梅長蘇咬咬唇收回笑意,用左手握住,右手戴上。自己微涼的手,對方如火焰滾燙的手。蕭景琰手掌大,骨節分明,銅環穿過手掌時將突起的骨節皮膚磨紅了,然後見那銅環鬆鬆地掛在蕭景琰腕上。


梅長蘇欲縮回左手,卻被蕭景琰反手握住動彈不得。


「你幹什麼?」


只見蕭景琰拿起另一只銅環,蠻橫地套進梅長蘇的左手,雙手將他與銅環握得死緊。


「夠了,景琰,放開我…」梅長蘇心慌不已,他以為自己已經好多了,看來身體還是誠實得多。


蕭景琰這才鬆手,喉結動了一下。一股疲累突然襲來,他頓時有點承受不住,便捏捏眉頭,說:「小殊,我好累,讓我在這裡睡一會兒。」


接著不由分說便在梅長蘇身邊躺下,側身朝著他,貼著他的腿,閉上雙眼。


梅長蘇微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一會兒,蕭景琰悶悶的聲音傳來:「小殊,我醒來的時候,你會在嗎?」


梅長蘇垂下眉眼,輕輕地說:「會。」


蕭景琰雙手環住梅長蘇,把頭埋在他腰間,沉沉睡去。


梅長蘇溫柔地撫著他的髮,若有所思看著門外天光,無視藺晨探頭進來看到這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景象時,做了一個多醜的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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