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三」

阿穿用生命刷淘宝:

「三」
林殊醒来时原本挤满了人和情绪的屋子已经空了。
萧景琰硬留下来守了半宿,但最后还是被劝走了。倒也不是真和他客气,实在是担心他们宗主又在睡梦里说出不该说的话。
林殊没有梅岭的记忆,所以他不会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
只是十几岁的林殊和三十几岁的梅长苏在梦里叫的人始终也没什么分别,让在一旁守着的黎纲听了倒是有些心酸。
而林殊全然不知黎纲的心情,他还有些恍惚,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胸腔里有太多情绪暴动,巨大的痛苦与悲伤在他身体里拉扯着,还余出一丝无法形容的恨意勒住他让他无法呼吸。
这些情绪也许是来自梅长苏,却在他身体里复苏了一刻,在他醒来时依旧余音袅袅不肯散去。
据说人在遇到巨大的痛苦时,晕倒是一种本能的逃避方式。但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林殊终究还是要面对他原本不肯接受的事实。
卫峥说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本能地开始想他应该要怎么办,黎纲迟疑地叫了他一声后他才意识过来这也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对他来说尚未发生的事却已经是旁人眼中的陈年旧事。
谢玉流放夏江入狱太子废黜誉王失宠,萧景琰终于知晓当年真相恐怕会更热切地要翻案,那还需要他做什么呢?
“他还说了什么吗?”林殊冷不防问。
黎纲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这个“他”指的是梅长苏。
“宗主说如今靖王的势已经起来了,无需再推波助澜,一动不如一静。”
林殊想了想,“夏江不过入狱罢了,他没那么太平。”
“宗主说不必赶尽杀绝,留点时间给他,才知道他有多少后招,才能一网打尽。”
林殊点点头,心想他想得到的梅长苏一定也想得到,顿时有些安心又觉得有些懊丧。梅长苏总归要比他强一点,要不这十几年不是白活了么?可即便输给年长的自己,他心里也有几分丧气。
大约是见他又发呆,黎纲心里那些酸软尚未退去,低声说,“少帅,其实走到这一步您的身份让靖王殿下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了。”大势已经在靖王这边,即便他不想走身后的局势也会将他一步步推出去。时势造英雄,萧景琰当然是英雄,而梅长苏是那个造势的人,当一切快速运转起来时,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后面推动着,顺理成章,势不可挡,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会怀疑靖王前面的坦途了。
其实也不只是黎纲,几乎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这样认为,如果以前是因为担心萧景琰会对他过于在意而影响了夺嫡之路,可现在即便萧景琰再沉不住气也不会影响到大局了。何况能走到这一步也说明了萧景琰并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
那么让他知晓真相与他相认又有何不可?明明双方都对彼此在意得不行,梅长苏瞒着他自己心里也未必好受,为何非要这样折磨彼此呢?
可林殊定定地看着他,“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黎纲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愣。
这一愣也足够说明答案了。
“他没说过的,就不做。”林殊干脆地说。倒也不是他突然对梅长苏完全改观言听计从,而是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破坏了他布好的局。
在他看来,梅长苏设局就像战前布阵,他布好了阵法,萧景琰入阵杀敌,即便他并不能完全看透这个阵法也不能完全理解为何不能与萧景琰一同并肩杀敌,他也不能做那个破坏阵法的人。
林少帅可不能忍受万一梅长苏回来对十几年前的自己摇头叹息——年轻小子就是沉不住气。
话说,梅长苏的记忆还能回来的吧?他不禁茫然地想着,捏住了被角。
而黎纲看着他,叹了口气默默退下了。
他忘了,郎心似铁,自家宗主那副对萧景琰狠对自己更狠的铁石心肠原本就是与林少帅一脉相承。
 
萧景琰这几日风雨无阻地每日来苏宅报道。旁人见了都要说一句靖王殿下有心了,偏偏林殊不以为然,这不是应该的么,密道里吹不到风也淋不到雨,走一遭罢了有什么值得说的。
他想当年我和景琰才是真风雨无阻地整日粘一块呢,现在不过来探病而已。
他享受得理所当然,心里更有一点莫名的得意,要是换做当年林殊病成这样萧景琰恐怕早就搬着铺盖住在他床前了。
这样想着,嘴角就沁出一丝笑来。
“苏先生笑什么?”萧景琰抬手倒了一盏茶,向他推过去。这几日他觉得梅长苏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往常对他总是端得四平八稳,而如今却时常多了些鲜活气。
总不会是因为那日他说了他视他为友之后,他也在他面前放松下来。若真是这样,那番掏心掏肺的话本应该早点说的。
林殊被逮个正着,本来想耍赖说“我笑笑也不行吗”但又迅速地想起来自己现在是梅长苏,于是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道,“笑殿下放了许多事不去忙倒在这里躲懒。”
萧景琰也笑,“先生若是这么说,明日我便将公务带来了。”
萧景琰一向说到做到,次日竟然真的把公务带了过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倒老实不客气地把梅长苏的书房当靖王府的用。
林殊休息了这些日子已经恢复了不少,刚好些心里就有些痒,想出去转转,尤其是看到飞流整天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心里就更痒得不行,偏偏萧景琰还抱了一大堆公务过来,年纪大了之后他倒是坐的住,只苦了林少帅也只能从旁陪着假装看书。
后来看得实在无聊了,便随手翻了本萧景琰那边的邸报看,正巧是汇报新马政实行情况的。他还记得这新马政最初是祁王的构想,当时他与景琰还被拉去当考题考了他们对马政的看法,那时的新马政只是一份构想,勉强搭了个框架,没想到萧景琰把这个架子上的骨肉都丰满了,又扛住了压力推广了下去。十几年了他还抱着当初的梦想一刻都不忘,即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也要坚持到底。
萧景琰一贯是这样,也只肯说自己就是执拗没什么特别的。可是如果坚持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又怎么会被称作是美德。
林殊的眼眶有些发热。
萧景琰见他看着这份邸报有些愣神,凑过来一看,当即展颜道,“新马政推行时起初遇到兵部掣肘诸多不顺,但最终还是落实了下去,还多亏了先生当时提点完善。”
哦,是他们一同做的。
林殊茫然地想,原来梅长苏也没忘过,这算不算也是另一种并肩作战?
萧景琰见他有些惘然若失也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也随着他眼中的黯色微妙地抽搐了一下,不疼,却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林殊尚在愣神,没料到那人突然将手温柔地覆盖在他手上,然后轻轻地抽出了那份邸报,低声道,“先生想什么呢?”
他的手还没有松开,被他手掌包裹住的手中像握着另一颗心脏滚烫灼热地躁动,牵动他胸膛里的那一颗也跟着乱了节奏。
萧景琰从前可不曾这样温柔缱绻地握过他的手,也没见过他这样又深又重地看过什么人。
林殊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可是被萧景琰握着的手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缠绵让他不由自主地反握了回去。他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被萧景琰的手带着走,本能地与他十指纠缠,手指缠过另一个人的手指,这动作仿佛没什么意义又仿佛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
至少这是林殊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有股异样的情愫缠绕在他与萧景琰的指尖,又或者不止是指尖,更在心尖。
那感觉就像他们在漫漫荒漠上打马而过却遇到一座城池,又荒谬又不可思议甚至可能是个海市蜃楼,但城内传出笙歌与笑语,让他们恋恋不舍地盘桓在城门口,不敢破门而入又迟迟舍不得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林殊想即便里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认了。但萧景琰低低地叫了他一声“长苏”。
他瞬间清醒。
里面是万丈深渊还是人间仙境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萧景琰想携手同行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梅长苏。
林殊猛的抽回了手。
萧景琰毫无防备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神情竟然有几分无辜。
林殊望着他,耳边还是他叫梅长苏的声音,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道自己叫了他那人的名字,因为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也可能真的是一声叹息,万般情绪都融汇在这两个字里,轻得像羽毛撩过心尖又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两人僵持许久谁也不肯说话,任外面的暮色一点一点涌进来。
最后,萧景琰起身,肃然一礼,“是景琰唐突了。”
林殊本来那一层薄薄的恼怒已经退了下去,心里像被抽空了似的,说不出的疲惫,“殿下请回吧,我累了。”
 
次日一早萧景琰还没有来,又或者他大概这几天都不好意思再过来了。
林殊终于有机会能在园子里走走,只是他在地上走,飞流在屋顶上走。
林殊心里羡慕不已,他一直都想这么做却苦于没机会,要真上了房顶坐实了“上房揭瓦”的罪名恐怕早就被林燮打死了。
前几日他心情不好,飞流都没怎么靠近,现在倒是很情愿与他玩一玩。
只有一点不好,飞流只管他叫“苏哥哥”。
人人都当他是梅长苏,人人都喜欢梅长苏。
飞流是这样,萧景琰也是这样。
林殊心里颇不是滋味,板着脸纠正他说,“是殊哥哥,不是苏哥哥。” 
“苏哥哥。”
“殊哥哥。”
“苏哥哥!”
…………………………
林殊完败,只好随他去,心里又多了几分别扭,虚张声势地吓唬他,“再叫苏哥哥不给你橘子吃。”
飞流跺跺脚,“唰”一下就无影无踪如同见了鬼。
竟然这么好骗?林殊简直要惊叹自己的威慑力。
谁知后面已经传来一个贱兮兮的声音,“飞流,别躲了,飞流,你逃不掉的!哈哈哈哈哈”
原来是被身后的不速之客吓跑的。
林殊慢腾腾地转了个身,撞见了个白衣飘飘的公子哥。那人一身江湖打扮倒是随意潇洒得很,手里还拿着一折素扇漫不经心地拍着玩。
整个人又懒散又玩世不恭,林殊心想难得梅长苏身边还有这种不苦大仇深的人物,当下起了几分好奇心。
“少帅,这是宗主的挚友蔺晨蔺公子。”黎纲见他们大眼瞪小眼,连忙出来介绍。
林殊原本想见个礼,但刚刚抬起手,蔺晨就大剌剌地说,“别客气,十三年前救你命的人是我爹不是我。”
谁跟你客气了?!林殊立刻放下手。
“我是现在救你命的。”蔺晨还是懒洋洋的,说着话却突然出手,迅疾如闪电一下子扣住了林殊的脉门。
林少帅何时吃过这种亏,怒道,“暗算偷袭算什么好汉?”
蔺晨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一门心思替他把脉,把完了皱了皱眉头,“没事,一时半会死不了。”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
谁要死了?你才要死了!
林殊气得几乎要跳脚,刚想冲上去和他理论,突然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为什么说梅长苏现在一时半会死不了?
难道说梅长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死了?
林殊被这个念头摄住竟然一下子迈不动步子。
 
蔺晨溜进来时晏大夫正在熬药,虽说有打杂的小厮,但给梅长苏熬药这回事他还是亲力亲为。
满室的苦药味又融了一点药香,说不上来好不好闻却闻了让人心安。
“你看过他了?”晏大夫瞥见一溜衣角,头也不抬地问。
“看过了。”蔺晨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不是老朽无能?”晏大夫的问话里并没有讽刺意味。
“不是。”蔺晨出人意料地老实。
晏大夫叹了口气,将药罐子从药炉上端下来,滗出一碗浓黑药汁。他擦了擦手,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蔺晨,“我倒是情愿是我无能没诊出什么来。”
“他没事,乌金丸的毒性已经化解了,没什么地方受损的。”蔺晨也叹了口气,毫不客气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这是心病,你我都没办法。”
晏大夫更深地叹气,像把许多话都融进了叹息中。虽然他总是怪梅长苏要拆他招牌,心里却早已把这个整日与他做对的混小子当成子侄看待。
他确定乌金丸的毒已被化解,虽然昏迷了一段时间,但在他亲自照顾下梅长苏不该有什么后遗症才对,为何会突然失忆呢?
除非是梅长苏自己不肯想起来。
“他心事未了,怎么肯允许自己半途而废?”晏大夫又往药汁里滴了点什么东西进去。
“您为了这招牌还真舍得下血本啊。”蔺晨摇着头,“一碗药十两金,他还不肯好好喝。”
晏大夫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赶紧给我闭嘴。
蔺晨这才接了之前的话茬,“他是心事未了,所以舍不得死不是?可如今走到这一步,他也总算能松口气了,本来憋得好好的,这一松劲⋯⋯”他突然打住没再往下说。
梅长苏昏迷的时候藏在潜意识中最深的念头跑出来了却没能管住。
“没想到十几年了他还是只想做林殊⋯⋯呵呵”蔺晨想笑他,可笑声却仿佛沾染上了药味,苦得荒腔走板。
晏大夫没理他,径直把药碗塞进他手里,“让他喝了,一滴也不许剩。”
蔺晨咧着嘴接好了,一脸苦相,仿佛手上端着是个烫手山芋,又怕洒了点出来就要被晏大夫追着打。

“喝了,一滴也不许剩!”蔺晨把药碗放在林殊面前。他倒是很想气势汹汹地砸在他面前,不过也只能想想。
林殊看了他一眼,没动。
“不喝就给你灌下去。”蔺晨虚张声势地威吓他。
当我是吓大的吗?林少帅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没等蔺晨下一句威胁,他倒开口与他谈起条件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我就喝,保证一滴不剩。”
“你敢问我就没有不敢答的。”蔺晨一笑,心想林殊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能问得出什么事来。
“我还能活多久?梅长苏还能活多久?”
没有人告诉过他梅长苏的身体状况,只说了他中了火寒毒拔毒的时候容颜大改,又说这次昏迷失忆是因为乌金丸的毒。他便以为自己目前弱不经风的情况是一时的,解了毒便好了,原来不是么?原来他本身便命不久矣了么?
蔺晨没想到他问这个,忍不住想要反问他们那么久都没和你说过吗?但一想到黎纲甄平这些统统都是对梅长苏的寿数讳莫如深的怎么可能主动坦白呢?
也罢,生死这回事梅长苏从来没怕过,林殊想必也不会怕。
若是他怕了,他日后一定要好好笑一笑梅长苏,这么个怂包有什么好惦记?
“若是状况好的话,乖乖喝药大概还能撑一年⋯⋯”蔺晨真的说出来了,心里却有几分不忍,“有我妙手回春,一定能撑过一年的。”
“若是状况不好,就随时可能撒手人寰?”林殊反问道。也不等回答,他一仰脖子把药汁尽数喝了,果然一滴不剩。
“他自己知道吗?”林殊低声问。
“这是第二个问题⋯⋯”
“再来一碗!”林殊一拍碗豪气干云又不耐地说。
蔺晨笑出声来,“林殊小友,你当是喝酒呢?”
当然不是,世上哪里会有这么苦的酒。
林殊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那目光太迫人,像十几年前他决意成为梅长苏时一模一样。
蔺晨又叹了口气,他今天叹的气比一年加起来的都要多了。“他当然知道。”
林殊垂下头,暗自捏紧了拳头。一切果然如他所料,梅长苏,或者说他自己只剩下了不到一年的寿命,他却并不害怕恐惧,也不伤心绝望,反而莫名地明白了那日知晓梅岭真相时感受到的那丝恨意,原来那不是恨,而是梅长苏说不出的一点孤愤。
蔺晨在旁无声地叹气,然后向自己发誓今年内再也不叹气了,嫌弃地瞪了一眼这个害他叹个没完的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在那个纷杂又归于安静的上午,林殊在沉默的阳光里,仿佛懂得了一点梅长苏的心事。

评论

热度(541)